翌日,晨光熹微。

  朱祁钰端坐于监国府的主殿之上,殿内未燃熏香,只有一股清冷的空气。

  于谦与吏部尚书王文,率领着数十名在京的核心文武官员,鱼贯而入。

  他们手中,共同捧着一份用黄绫装裱的厚重奏本。

  “臣等,参见监国殿下。”

  于谦的声音,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,却字字铿锵。

  朱祁钰抬了抬眼皮,面色依旧是那副病态的苍白。

  “诸位卿家,免礼。”

  众人起身,于谦上前一步,将那份奏本高高举过头顶。

  “殿下,瓦剌已退,京师得安,皆赖殿下神武。”

  “然国不可一日无君,太上皇蒙尘北地,归期未卜,人心思定。”

  他声音陡然拔高,回荡在空旷的大殿。

  “臣等百官,合议上奏,恳请殿下顺应天命人心,即皇帝位,以安社稷,以定天下!”

  “请殿下登基为帝!”

  他身后,数十名官员齐刷刷跪倒在地,声浪汇成一股。

  朱祁钰的眉头,瞬间紧锁,脸上浮现出一层毫不掩饰的薄怒。

  他猛地站起身。

  “胡闹!”

  他一挥袖袍,声音里带着冰冷的斥责。

  “皇兄尚在,虽身陷敌营,却仍是我大明之君。”

  他走下高台,步步紧逼,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。

  “本王监国,乃是受嫂嫂与诸卿所托,行此权宜之计。”

  “心中所思所想,唯有早日击退强敌,迎回皇兄。”

  他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痛心疾首的颤抖。

  “尔等今日之言,是要陷本王于不忠不义之境地吗?”

  “是要让天下人戳着本王的脊梁骨,骂本王是趁人之危的乱臣贼子吗?”

  这番话,说得情真意切,掷地有声。

  于谦等人伏在地上,竟一时无言以对。

  从儒家的伦理道德上,监国殿下的每一句话都无懈可击。

  “此事,休要再提!”

  “若再有此议,本王定不轻饶!”

  朱祁钰说完,拂袖转身,背对着众人,肩头微微起伏,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情绪。

  第一次劝进,以监国的“勃然大怒”而告终。

  群臣退去,于谦与王文走在最后。

  两人对视一眼,从对方眼中都看到了一丝了然。

  戏,才刚刚开始。

  第二日,同样的时辰。

  这一次,来到殿中的官员,比昨日多了一倍。

  文武百官,几乎到齐了。

  他们呈上了第二份劝进表,辞藻更加华丽,引经据典,盛赞朱祁钰的功德堪比古代圣君。

  王文作为文官之首,出列高声诵读。

  “……殿下临危受命,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,此乃天降圣主,非人力可为也……”

  朱祁钰静静听着,脸上的怒气消散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与哀伤。

  待王文读完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比昨日更加低沉。

  “诸卿的好意,本王心领了。”

  他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  “只是,本王自问,德行浅薄,才疏学浅,不过一介庸碌藩王。”

  他指了指自己。

  “此战能胜,皆赖于尚书与诸位将军用命,赖京师百万军民同心。”

  “本王何功之有?不过是坐于殿中,徒耗钱粮罢了。”

  他摇了摇头,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。

  “如此微末之功,岂敢窃居大宝?”

  “若本王以此登基,他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,又有何面目去见归来的皇兄?”

  “请诸卿,收回此议吧。”

  “本王,实不堪此重任。”

  说完,他便坐回御座,闭上了眼睛,一副不愿再谈的模样。

  第二次劝进,又被监国以“自谦无德”为由,婉言拒绝。

  两次被拒,百官们真的有些急了。

  他们知道这是程序,是必走的过场。

  但再这么拖下去,夜长梦多。

  万一瓦剌那边又生出什么变故,或者朝中那些潜藏的暗流再起波澜,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,可能毁于一旦。

  于谦与王文出了宫门,看着一张张焦急的脸,心中一定。

  火候,到了。

  第三日,天还未亮。

  监国府外,厚重的朱漆大门前,黑压压地跪满了人。

  自兵部尚书于谦、吏部尚书王文以下,所有在京的文武官员,无论品级,尽数到场。

  他们没有穿象征品级的官服,而是统一换上了素色的常服。

  没有人说话,没有人交头接耳。

  数百人,就这么静静地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,面向着紧闭的宫门。

  那场面,肃穆得像一场盛大的祭祀。

  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,照亮宫门顶上的琉璃瓦时。

  于谦,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,用尽全身力气,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。

  “臣,于谦,恳请殿下以社稷为重,怜天下苍生!”

  “咚!”

  他身后,数百名官员,动作整齐划一,同时叩首。

  “臣等,恳请殿下以社稷为重,怜天下苍生!”

  那声音,汇成一道巨大的洪流,撞击着宫门,冲上云霄。

  守门的卫士们脸色煞白,手足无措。

  宫内的太监宫女,更是吓得躲在角落里,瑟瑟发抖。

  一遍。

  又一遍。

  百官们就这么跪着,叩首,高呼。

  从清晨,到日上三竿。

  从正午,到日暮西沉。

  他们的膝盖早已麻木,额头磕出了血印,嗓子喊得嘶哑。

  但没有一个人起身,没有一个人退缩。

  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。

  无数的百姓,自发地聚集在远处,他们不敢靠近,只是远远地望着,和那些官员一起,跪了下去。

  万民叩拜。

  夕阳的余晖,将整座监国府染成了一片悲壮的金色。

  宫门,终于“吱呀”一声,缓缓打开。

  朱祁钰走了出来。

  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监国权力的蟒袍,只是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青色长衫。

  他的脸色,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,眼中布满了血丝,脸上写满了无法言喻的愁苦与挣扎。

  他看着宫门外那黑压压跪倒一片的臣子与百姓,身体微微晃了晃。

  他一步步走下台阶,径直走到跪在最前方的于谦面前。

  于谦抬起头,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,竟是老泪纵横。

  “殿下……”

  朱祁钰伸出双手,亲自将这位为国操劳的老臣,颤颤巍巍地扶了起来。

  他环视着众人,看着一张张带血的额头,一双双期盼的眼睛。

  他长长地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
  那叹息声,仿佛抽空了他全身的力气。

  “诸位……诸位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啊!”

  他的声音沙哑,带着无尽的无奈。

  “你们可知,这把龙椅,于我而言,是何等的煎熬?”

  于谦抓着他的手臂,老泪纵横地劝道。

  “殿下,社稷为重,君为轻啊!”

  “若无殿下,我等皆是亡国之臣,这京师百万生灵,早已化为枯骨!”

  “此非为殿下一人,乃是为我大明江山,为天下万民!”

  “为大明江山!为天下万民!”

  百官与百姓的呼声,再次响起,如山崩,如海啸。

  朱祁钰闭上了眼睛,任由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冲刷着他的灵魂。两行清泪,顺着他苍白的脸颊,缓缓滑落。

  许久。

  他猛地睁开双眼!

  那双眼睛里,所有的挣扎、犹豫、愁苦都已褪去,只剩下一种如同磐石般的沉重,与一种足以承载整个帝国重量的决然!

  他没有再看于谦,而是目光越过所有人,望向了那片更广阔的天地,声音不再虚脱,而是带着一种被淬炼过的、金石般的铿锵!

  “诸位,要陷我于不忠不义吗?”

  他先是反问一句,声音不大,却让所有喧嚣为之一静。

  随即,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龙吟,响彻云霄!

  “好!”

  “若为这大明江山,为这天下苍生,必须有一人来背负这不忠不义之名!”

  “那这个人,便由我朱祁钰来当!”

  他猛地一甩袖袍,那青色的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,仿佛一面新生的战旗!

  “这社稷的重担,我接了!”

  “这万民的性命,我担了!”

  “这大明的天下……” 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每一张被他这番话彻底震撼的脸,一字一顿地说道,“我,守了!”

  他最后望向北方,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期盼。

  “待迎回皇兄之日,再做计较。”

  话音落下的瞬间。

  于谦再次跪倒,这一次,他的脸上,是如释重负的狂喜。

  “臣,参见吾皇!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!”

  “吾皇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

  宫门内外,数百名官员,数万名百姓,山呼海啸般的呐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