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御花园,美得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。

  枫叶红得如火如血,银杏黄得像金子铺地,天空蓝得透亮,没有一丝云彩。

  朱祁钰难得有一日闲暇,没去御书房批奏折,也没去科学院盯着那帮工匠造大炮。

  他坐在湖心凉亭的石凳上,手里拿着一个造型古怪的木柄,上面连着几根细细的铜丝线,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平地上。

  那里停着一辆只有巴掌大小、全铜打造的模型小车。

  车屁股后面背着个圆滚滚的小锅炉,底下的酒精灯正烧得旺。

  “滋滋滋……”

  随着气压升高,小锅炉顶上的安全阀喷出一股白色的蒸汽,发出欢快的哨音。

  “走!”

  朱祁钰手指一勾拉线,拨动了小车上的阀门。

  “突突突!”

  那辆简陋得有些滑稽的小车,竟然真的动了起来!

  虽然摇摇晃晃,虽然声音像是在咳嗽,但它确确实实地在没有任何外力推拉的情况下,自己往前冲了出去。

  “陛下!动了!真的动了!”

  旁边伺候的小太监看得目瞪口呆,拍着手叫好。

  朱祁钰嘴角挂着笑,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深邃。

  这在旁人眼里是个玩具,但在他眼里,这是一头还没长大的钢铁巨兽,是未来驱动整个世界的心脏。

  此时的大明,正处于一种令人眩晕的极盛之中。

  京师外围的工业区烟囱林立,黑烟滚滚,那是生产力的象征;

  景泰交易所的股价在经历清洗后稳步上扬,那是财富的象征;

  北方边境早已没了瓦剌人的踪影,只有大明的商队在草原上往来穿梭,那是武功的象征;

  国库充盈得连老鼠进去都得迷路,因为粮食和银子堆得太满,根本没地儿下脚。

  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完美。

  仿佛这个帝国已经跨过了所有的坎儿,进入了一个永恒的、不会终结的盛世。

  然而,平静的水面下,往往藏着最凶险的暗流。

  “咚咚咚咚!”

  一阵急促且杂乱的脚步声,突兀地打破了御花园的宁静。

  这声音不对。

  不是太监那种细碎的小碎步,也不是侍卫那种整齐的军靴声,而是一种失去了分寸的狂奔。

  朱祁钰眉头微皱,手指一松,那辆小车“哐当”一声撞在花坛边上,翻了个底朝天,轮子还在空转。

  只见通政司使赵安,那个平日里最讲究仪态、走路都要迈方步的老臣,此刻正披头散发,官帽歪在一边,手里死死抓着一份奏折,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凉亭。

  “陛下!”

  赵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让人牙酸的闷响。

  他双手高举那份奏折,封口处的火漆鲜红得刺眼,像是刚流出来的血。

  “湖广八百里加急!非军情,乃……乃是死谏!”

  死谏?

  这两个字一出,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。

  在大明,“死谏”可不是闹着玩的。那意味着不死不休,意味着有人要把命填进去,只为了换皇帝的一个回头。

  朱祁钰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,眼神瞬间冷了下来。

  他没有立刻去接奏折,而是先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,才伸出手。

  “呈上来。”

  袁彬像个影子一样出现在赵安身后,接过奏折,检查无误后,恭敬地递到了朱祁钰手中。

  朱祁钰挑开火漆,展开奏折。

  这折子极长,足足有一米多,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人名。

  领衔的第一个名字,字迹苍劲有力,透着一股子视死如归的决绝——岳麓书院山长,当世大儒,张元祯。

  朱祁钰的目光扫过正文,越看,眼神越是深邃。

  这封奏折里,没有谈钱,没有谈权,甚至没有谈具体的政务。

  它谈的是“道”。

  “陛下重格物而轻德教,重利而轻义!今之朝堂,满口铜臭与奇技淫巧,圣人微言大义被弃之如敝履!”

  “显微镜可见微尘,却不可见人心之善恶;算盘可算万利,却不可算礼义廉耻!”

  “此乃舍本逐末,亡国之道!人心若死,大明虽富,亦是行尸走肉,与禽兽何异?!”

  字字诛心,句句带血。

  这是对朱祁钰这几年推行“景泰维新”的全盘否定。

  而在奏折的最后,是一封赤裸裸的战书:

  “若陛下不废黜理科,不关停科学院,不恢复八股取士以正人心,臣等愿率天下儒生,绝食于孔庙之前,以死卫道,以此血荐轩辕!”

  啪!

  朱祁钰猛地合上奏折,随手扔在石桌上,发出一声脆响。

  他没有像上次面对王诚那样暴怒,也没有拍案而起。

  相反,他变得异常平静,平静得让人害怕。

  他站起身,走到凉亭边,看着那辆还在冒着白烟的翻倒的小车。

  他知道,这次的敌人,变了。

  以前的敌人,是瓦剌的骑兵,是王诚的贪婪,是侯景然的阴谋。

  那些都是有形的,可以用火炮轰,用法律抓,用金融战去绞杀。

  但这次不一样。

  这次的敌人,是千百年来根植在这片土地上、流淌在每个读书人血液里的“道统”。

  是他推广科学、开启民智、重商主义的行为,终于触动了儒家士大夫阶层最根本的利益——解释世界的权力。

  如果科学能解释下雨是因为水蒸气,那还要龙王干什么?还要天人感应干什么?还要他们这些代圣人立言的儒生干什么?

  这是一场关于“大明究竟该信什么”的灵魂战争。

  是一场旧时代的卫道士,对新时代发起的绝地反击。

  “陛下。”

  袁彬低着头,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一丝杀气,“这些腐儒妖言惑众,要不要锦衣卫动手?把带头的几个抓起来,剩下的自然就散了。”

  在他看来,没有什么问题是诏狱解决不了的。如果有,那就再加一套刑具。

  “抓人?”

  朱祁钰转过身,看着袁彬,缓缓摇头。

  “袁彬,你跟了朕这么久,还是只懂杀人。”

  “抓了他们,朕就成了焚书坑儒的暴君,反而成全了他们‘殉道’的美名。他们会成为天下的榜样,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,用笔杆子戳朕的脊梁骨。”

  朱祁钰指了指那份奏折,“他们的笔杆子,有时候比你的绣春刀更杀人不见血。”

  他抬起头,目光越过红墙黄瓦,越过重重宫阙,仿佛穿透了万里的空间,望向了遥远的南方。

  那里,岳麓书院,白鹿洞书院,东林书院……

  无数身穿儒衫的学子正群情激奋,他们眼含热泪,准备为了他们心中那个至高无上的“道”,去粉身碎骨,去对抗这个他们看不懂的新世界。

  这股力量,如果不加以引导,足以掀翻整个大明。

  “那……怎么办?”袁彬有些迟疑。

  朱祁钰走到石桌旁,重新拿起那份奏折。

  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个触目惊心的“死谏”二字,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芒。

  “他们要辩,朕就陪他们辩。”

  “他们要死谏,朕就给他们搭个台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