帐内的空气,在那封信出现的一瞬间,仿佛凝固了。

  郭嘉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几分,眼神在姜宇和孙尚香之间转了一圈,透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精明。

  孙尚香的呼吸停滞了。

  她死死地盯着那封用上好绢布制成的信,信封上没有署名,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眼睛生疼。

  兄长的回礼。

  在这个时候,他会“回”什么“礼”?

  是痛斥她背叛家族,不知廉耻的怒骂?还是用江东基业,用父亲兄长的英名,来逼她自裁谢罪的诛心之言?

  一瞬间,无数种屈辱的可能,如毒蛇般缠上了她的心脏,让她浑身冰冷。

  姜宇的目光,也落在了那封信上。

  他没有说话,只是伸出手,从郭嘉手中接过了那封信。信纸轻飘飘的,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。

  他没有立刻递给孙尚香,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信封的边缘,动作不疾不徐。

  “看看你兄长,说了些什么。”

  他的语气很平静,听不出喜怒,却让孙尚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
  他当着她的面,拆开了信封,抽出那张薄薄的绢布。

  晨光透过帐篷的缝隙,在他展开信纸的瞬间,照亮了他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。他的眼帘垂下,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,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。

  孙尚香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
  时间,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。她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能感觉到指尖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密冷汗。

  姜宇读得很快,目光从上至下一扫而过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,仿佛在看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军报。

  读完,他将信纸重新折好,抬起眼,看向孙尚香。

  “想看吗?”他问。

  孙尚香的嘴唇动了动,一个“想”字就在嘴边,却怎么也吐不出来。她怕,怕看到那些足以将她最后一点尊严都撕得粉碎的字句。

  看着她煞白的脸和眼中的惶恐,姜宇忽然笑了。

  那笑容很淡,却像一道暖阳,驱散了帐内凝固的寒意。

  他没有把信给她,而是拿着那封信,走到了角落里那盏仍在燃烧的烛台边。

  在孙尚香和郭嘉不解的注视下,他将信纸的一角,凑近了那跳动的火苗。

  “呼——”

  火焰,瞬间舔上了干燥的绢布,迅速蔓延开来。

  “你!”孙尚香失声惊呼,下意识地站了起来。

  姜宇没有理会她,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信纸在火焰中卷曲,变黑,最终化作一缕青烟,消散在空气中。

  直到最后一点火星也彻底熄灭,他才拍了拍手,仿佛只是掸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。

  他转过身,重新走到孙尚香面前,看着她那双写满了震惊与不解的凤目,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
  “尚香,你要记住。”

  “从你归顺我的那一刻起,你的过去,就与你无关了。”

  “信上写了什么,不重要。孙权说了什么,也不重要。”

  他伸出手,轻轻拭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滴泪珠,指腹的温度,灼热得让她心颤。

  “重要的是,从今往后,你是我姜宇的妻子。你的家,在我的身边。你的荣耀,与我共享。你的委屈,由我来平。”

  “至于江东孙氏……”他顿了顿,嘴角牵起一丝冷峭,“与你,再无瓜葛。”

  一番话,不疾不徐,却字字千钧,狠狠地砸在孙尚香的心上。

  她呆呆地看着他,看着他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睛。

  那里面,没有同情,没有怜悯,只有一种纯粹的,霸道的,将她整个人都纳入羽翼之下的庇护。

  他烧掉的,哪里是一封信。

  他烧掉的,是她与过去所有不堪与屈辱的联结,是套在她身上那道名为“孙家之女”的枷锁。

  他用最直接,最蛮横的方式,替她斩断了过去,给了她一个全新的身份。

  ——姜宇的女人。

  一股巨大的暖流,猛地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堤防。那双刚刚止住泪水的凤目,再一次,被水汽模糊。

  只是这一次,不再是屈辱和惶恐,而是某种从未有过的,名为“感动”的情绪。

  她咬着嘴唇,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,可那不争气的眼泪,却像断了线的珠子,怎么也止不住。

  “好了好了,大清早的,怎么还哭上了。”姜宇有些手足无措,抬手想帮她擦泪,又觉得不妥,只能干巴巴地安慰,“以后谁敢让你受委“屈,我把他脑袋拧下来。”

  “咳咳!”

  一声不合时宜的干咳,打断了这温情的一幕。

  郭嘉不知何时已经坐回了矮案边,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水,慢悠悠地说道:“主公,这夫妻间的家事处理完了,是不是该谈谈咱们这个‘家’的家产了?”

  他特意在“家事”和“家产”两个词上加重了语气,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。

  孙尚香的脸颊“腾”地一下又红了,连忙转过身去,胡乱地抹着眼泪,心里把这个不正经的军师骂了千百遍。

  姜宇瞪了郭嘉一眼,这气氛全被他破坏了。

  不过,他也知道,现在确实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。

  他拉着还有些不好意思的孙尚香在矮案边坐下,神色一肃,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从温存的丈夫,切换回了运筹帷幄的主君。

  “奉孝,说吧。”

  郭嘉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,他放下水杯,那双看似总是醉眼惺忪的眸子,此刻却清明无比。

  “主公,荆州北部,名义上已尽归我等之手。但,这只是个开始。”

  “眼下,我们有三件大事,必须立刻着手。”

  郭嘉伸出三根瘦长的手指。

  “其一,是人。那几万投降的江东兵,是眼下最大的变数。养着,是心腹大患;杀了,失尽人心。如何处置,关乎我军安危与主公声名。”

  “其二,是心。荆州百姓,久经战乱,人心思定。我们虽胜,但在他们眼中,仍是外来之军。如何安抚民心,收服本地士族,是能否在此地站稳脚跟的关键。”

  “其三,是本。荆州富庶,甲于天下。但这份富庶,现在还只是写在纸上的两个字。如何将这片土地的潜力,尽快转化为我们自己的兵马、粮草、军械,才是重中之重。”

  郭嘉的分析,条理清晰,直指要害。

  孙尚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,心中暗暗点头。她虽不擅长这些谋略,却也知道郭嘉所言,句句都是金玉良言。

  姜宇沉吟片刻,目光在地图上那片新归入囊中的疆域上扫过。

  “奉孝,你的计策呢?”

  郭嘉嘿嘿一笑,从怀里摸出酒葫芦,灌了一口,才慢悠悠地说道:“计策嘛,也简单,十二个字。”

  “分而化之,与民休息,厉兵秣马。”

  “说具体点。”

  “对那些降兵,”郭嘉伸出第一根手指,“主公可发下一道仁义令。愿留者,打散编制,分入各营,一体对待;不愿留者,发给三日口粮与十文钱作盘缠,准其归乡。如此一来,真心归顺者得以收用,心怀叵舍者散去,既显主公仁德宽厚,又可瓦解其内部团结,一举两得。”

  “对荆州百姓,”郭嘉伸出第二根手指,“即刻张榜安民,宣布新占之地,三年之内,田税减半,免除一切徭役。同时,开仓放粮,赈济流民。主公只需拿出些许钱粮,便可换来万民归心,何乐而不为?”

  “至于这厉兵秣马嘛……”郭嘉嘿嘿一笑,眼神变得热切起来,“荆州通江达海,乃天下舟船之利。我军步战虽强,水师却是短板。如今得了孙夫人这员水战帅才,正该以荆州为基,大造舟船,编练水师!同时,此地乃产粮之区,当效仿曹公,大兴屯田,做到兵有粮,将有赏,如此,大事可期!”

  郭嘉一番话说完,帐内一片寂静。

  孙尚香听得心潮澎湃,她看向姜宇,眼中异彩连连。郭嘉的计策,宏大而周密,若真能一一施行,不出三年,姜宇的势力,必将膨胀到一个可怕的程度。

  姜宇听完,脸上却并无太多意外之色,他只是点了点头。

  “奉孝之言,深得我心。”

  他站起身,走到地图前,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。

  “不过,我再补充几点。”

  他的声音,吸引了郭嘉和孙尚香的注意。

  “第一,屯田之事,不仅要学曹操,还要胜于曹操。所有降兵,凡愿留下者,可分田地,家属亦可随迁。兵卒战时为兵,闲时为农,如此,兵源与粮草,皆可自给。”

  “第二,荆州士族,盘根错节。对这些人,不可一味打压,亦不可放任。可设‘讲武堂’与‘政务学堂’,凡荆州才俊,无论出身,皆可入学。优者,入我军、入我府,委以重任。如此,既可收拢人才,又能打破士族对知识的垄断。”

  “第三……”姜宇的手指,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一个位置——襄阳。

  “水师的基地,就设在襄阳。尚香,”他转头看向孙尚-香,“此事,由你全权负责。钱、粮、工匠,需要什么,直接与奉孝说。我要你在一年之内,为我打造出一支能纵横长江的无敌舰队!”

  孙尚香猛地站起,胸口剧烈起伏。

  全权负责!

  这个男人,真的将他许诺的一切,毫无保留地交到了她的手上!

  “尚香……领命!”她单膝跪地,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。

  姜宇笑着将她扶起,正要再说些什么。

  “报——!”

  帐外,再次传来一声急促的通传。

  一名亲兵快步冲了进来,单膝跪地,神色间带着几分古怪。

  “主公!襄阳城外,有一老者求见。”

  “老者?”姜宇眉头微皱,“何人?”

  那亲兵咽了口唾沫,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,压低了声音,禀报道:

  “他说……他叫黄承彦,是来……替他女儿,向主公提亲的。”